王攀攀
2023年08月18日
正月里的花灯会还没来得及逛,父亲就收拾铺盖去揽工了,他在云南一处引水隧洞的工地当带班工头。
满眼青绿的楚雄山经常下雨,引水隧洞处于河道以下,挖得越深,渗水越严重,洞顶时常像泄洪的闸口一样流水。工人每天都在淤泥里做工,湿漉漉的衣服扔在一旁,光着膀子,擦破皮都感觉不到。为了工程如期进行,父亲在水工、电工、水泥搅拌工等角色之间自由切换。潮湿的空气使父亲的衣服没日没夜地黏在身上,起了满身痱子。父亲会在等喷浆的间隙,给我打电话聊家常,抱怨几个带班工头中,他兼职的工种最多,工钱却是一样的。我听着电话那头机器的轰隆声和水流的哗哗声,忍着心酸安慰他,“老板看得见你的辛苦,干活要脚踏实地。”父亲马上就被安抚,恢复了激情澎湃、斗志昂扬的工作状态。我敬爱的父亲啊,这些都是他从小对我的教育。如今,已过而立之年的长女,是他心底的支柱,年过半百的他,像个孩子一样依赖我的安慰。
陕北乡村的男人,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,卖尽力气。乡里山地收成差,就进城务工,在家乡挣不到钱,就外出揽工。他们是黄土地的儿子,忠厚勤劳,总想着通过勤劳的双手,越过越红火。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有一身力气,从我记事起,他就常年在外揽工。但聚少离多的童年,丝毫不影响父亲在我心中伟岸的形象。
小时候,父亲在甘肃高速路的隧道揽工,我给他写过一封信。信里说:“我期末考试得了满分,家里的母猪下了三只猪崽。”当时,这两件事在我与母亲看来,都是父亲极想知道的。但路途遥远,家书辗转半月抵达时,父亲却躺在手术台上。
听父亲讲,隧道顶掉落了几块大石头,砸在他的腿、脚上,二爸被吓得不知所措,急地大喊:“二哥,你快跑!”小舅看到惊慌失措跑出洞外的工友们,才知父亲被压在了里面,他急忙跳上机动三轮车往山洞里开,吆喝着大家折身回去救人。他们合力抬起大石头,拉起瘫坐在地的二爸,将父亲抬上车斗。车子刚开出洞口,隧道就塌方了,浓浓的尘土像蘑菇云一样冒出来。阳光照在揽工汉们黝黑疲惫的脸庞上,在那一刻,他们尽感沧桑。
那个盛夏,父亲的右脚腕粉碎性断裂,右脚大拇指头被砸得稀碎。在当地医院做手术后,转回家卧床多月。每天上学前,我按照医生的嘱咐,督促父亲按时吃药。窗外知了叫个不停,飞舞的蜻蜓自由自在,母亲终日以泪洗面。父亲的右脚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,干重活儿时,脚腕总会隐隐作痛,缺失的拇指也使不上劲儿,但他从未觉得那是道沟坎。
我家的日子越来越好,离不开父亲所受的苦楚和伤痛。我读中学时,父亲在煤窑掏炭。他每月都超额完成拉煤量,工资也是小组里最多的,人们都抢着和他搭伙在井下爆破、铲煤、装车。有一年暑假,我随父亲去矿区住了几天。走进院子,我发现房屋、道路、树木上都盖着一层黑色的煤灰,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味。有拉煤卡车经过,卷起一片灰尘,久久不散。那些天,我闲来无事,便在院子里到处转悠。刚从井里上来的男人们,除了明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,身上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煤灰,漆黑闪耀。大家三五成群,欢歌笑语地走进冒着热气的澡堂子。他们黑白两班倒,规律且艰辛。
有一天,不到下工的时间,父亲面色凝重地回来了,隐忍着深深的悲伤。原来是经常与他小酌几杯的工友,那天被深埋在矿底。粗野的煤矿揽工汉之间,往往有着豪爽豁达的友情,父亲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伤痛中走出来。
父亲离开煤矿后,在不同的工地继续揽活。父亲的半生年华,都在工地辗转奔波,居无定所。每年临近年关时,他都会感慨不知来年去往何处。他说我考进国企,吃了“公家饭”,他这半辈子的苦没白受。那时,我满心满脑都是父亲受伤,却忍痛讨生活的模样,那样狼狈与渺小,又那样坚韧与伟大。
父亲识字不多,却懂得本本分分靠力气挣钱,行走于天地间,被光景压弯的脊背,是世间最挺直的正气,他用一身力气与伤痛丈量生活的苦难与不屈。如今,每当我遇到沟沟坎坎,觉得难以喘息时,只要想到父亲揽工半生经历过的伤痛,我就能把生活的苦水咽下去,带着他对我的期望,挺直脊背向前行。
(锡林郭勒供电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