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庆小面的大名闻之久矣，下了飞机顾不上放行李，我直奔街边的小店而去。在重庆，只要认得“小面”两字，随便进一家店就能找到最正宗的重庆小面，人还没走进店里，热辣鲜香的味道先扑面而来，一颗乱蓬蓬跳动着的心瞬间被治愈，妥妥帖帖安放在胸腔里，满心满眼期待与一碗重庆小面的相遇。在这里，仿佛并没有饭点这一说，任何时候、任何地点，只要有空位的地方就坐满了人，他们穿着二股筋、趿拉着露趾拖鞋、摇着扇子慢悠悠地等，等天光过去，等温水煮沸，等二两重庆小面浇上热油。

来不及思考太多，匆匆放下行李，冲着堂内大喊一声：“老板，来一碗小面！”老板也脆生生地应一句：“好嘞！马上好！”等面的五分钟是世上最漫长的等候，肚里的馋虫咕噜作响，邻桌的大爷吸溜着面条吃得风生水起，一把热汗沁在脑门上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等面端上桌的时候，我已望眼欲穿，口水顺着牙缝四处打转，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处，只等筷子挑起一口面，囫囵塞进嘴里去感受它的筋道。沸水煮面、热油浇汤，面上了桌一刻都不能等，搅拌匀了立马入口，面细如粉，入口爽滑，还带着丝丝热油的余温。在周围一溜声的“提黄、干馏、多青、免红”的指令里细细抠磨齿颊里的味道：嫩黄的是碎米芽菜、榨菜、生姜和大蒜末，鲜绿的是空心菜、小葱和香菜，嚼起来唇齿生香的是花生，辣得人热汗直冒的是油辣子，用来佐味的是黄豆酱油、米醋和花椒粉，汤底里熬制了一下午的是猪油和鸡汤，面条沉沉地压着味蕾，汤汤水水地吃下去，世界都安静了。吃完了才觉得姿势不够江湖，在这座充满江湖义气的城市里，吃面应该穿人字拖、摇大蒲扇、喝冰汽水，应该不拘小节、爽爽利利地吃，尽管吃不了辣，也应该感受一回火热的烟火味道。

夜里睡下的时候，外面隐隐在打雷，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，敲得窗棂直响，起身关窗户的时候看到对面窄巷子里的小面店还开着，门口亮着嫩黄色微弱的光芒，几个食客正就着冷风冷雨在晕黄的灯光下吃面。他们沉默不语，即使坐在一张条桌上也很少交流，仿佛是被大雨困在孤岛上的陌生旅客，相互之间可以倚靠着取暖，但从不交流感情，老板也不着急，坐在一旁翘着脚慢悠悠地哼歌。那碗面似曾相识，暗夜里，它在几个人中间流淌成了一条河，让味蕾和喉舌都变成了山，各种滋味顺着口齿缓慢摇曳，每一个细胞都被唤醒，每一寸感官都被放大，直到一种名叫“重庆”的乡愁一丝一丝漫上心头。吃完了面，几个人付了钱冒雨离开，衣服被浇得湿透，步伐却不慌不忙，仿佛赶了一整天的路，越过了山海流岚，穿过了城市花火，最期待的也只是一碗小面而已。这一碗他乡之味热辣无比，它悬在心头，让每一个清晨、黄昏与夜晚都扎扎实实、咸辣够味。

我看了很久，忽然想起妈妈常做的凉面。面里要放碱，揉匀了用压面机压成面条丢进沸水里煮，再丢进凉开水里去热备用。韭菜切成短短小小的渣，蒜捣成细细绵绵的汁水，干辣椒碾成颗颗粒粒的末，挨个用滚烫的油过一遍，装进不同的小碗里备用，茄子辣子西红柿切块切丝炒熟，黄瓜擦成细条，被冷水激得冰冰凉凉的面和这些辛辣刺激、红黄绿白的佐料混在一起，三碗都吃不够。暑热顺着面条的温度四散奔逃，夏天在一根一根细长的面条里吃一天短一线，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。雨夜里，妈妈的凉面已不可寻，唯有胃里火热的气息随时提醒我：小面不小，小面里有广阔江湖。

火锅也是必须品尝的美食，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在一锅底料里得到了相融，底料保留了它们原本的味道，又让它们同时披上麻辣鲜香的外衣，大家挑着吃、涮着吃、捡着吃，情感在沸腾的汤水里迅速拉近。早就料想过重庆火锅的威力，没想到汤底滚起来的时候还是惊讶了许久，浓郁的麻辣味道直冲脑门，激得人直打喷嚏。单味锅不如九宫格秩序严谨，忙乱中只顾得上把食材烫熟，在油碟里过一遍就下了肚。毛肚15秒、鸭肠10秒、牛肝40秒、滑肉50秒，黄喉和郡肝涮了即吃，老豆腐和鸭血越煮越香，鸡脚和蹄筋最后再捞，豆皮、娃娃菜、油麦菜、金针菇、贡菜、西蓝花边煮边吃，所有荤菜都分量极重，素菜都精致可爱，一边是烟火浓香，一边是热辣滚烫，吃得人直呼过瘾。

汤底煮得越久味道越浓郁，麻而不呛、辣而不燥、香而不腻、醇而回味的特色逐渐浮现，越吃越觉得江湖味十足。一千多年前，嘉陵江畔、朝天门码头前，纤夫们刚刚拉纤归来，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江边搭台为灶，捡来屠户不要的动物心、肝、舌、喉、脑、腰、肚，切成片丢进加入锅里，用辣椒、花椒、姜、蒜、盐等佐料煮着吃，既果腹又驱寒，寒冷季节和繁重劳动带来的疲惫尽消。再来一碗热辣的劣质酒，吃完了站在江边美美地吼几嗓子，吼完了继续背着纤绳上工，留下身后的灶台和泛着余温的炉火独自矗立在岸边。如今江畔再寻不到纤夫的踪迹，舟楫如梭、樯帆如林的盛景也难再现，但火锅和江湖却永远流传下来，三千年过去了，吃火锅的人只多不少，如今又多了一个我，我们在热闹的氛围里推杯换盏、你来我往，一顿火锅能吃到深夜，吃到天边鱼肚白渐现，熹微的晨光里，江边开始有人晨跑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群壮硕朴实的汉子，他们翘首期盼，为每一个黎明拼尽全力。

（阿拉善供电公司）